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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六

舒王嗜佛曾子固諷之

舒王嗜佛書,曾子固欲諷之,未有以發之也。居一日,會於南昌,少頃,潘延之亦至,延之喜談禪,王問其所得,子固熟視之。已而又論人物,曰:「某人可抨。」子固曰:「介甫老而逃佛,亦可一抨。」舒王曰:「子固失言也,善學者讀其書,唯理之求。有合吾心者,則樵牧之言猶不廢。言而無理,周、孔所不敢從。」子固笑曰:「前言弟戲之耳。」

陳瑩中罪洪不當稱甘露滅

陳了翁罪予不當稱甘露滅,近不遜,曰:「得甘露滅覺道成者,如來識也。子凡夫,與僕輩俯仰,其去佛地如天淵也,奈何冒其美名而有之耶?」予應之曰:「使我不得稱甘露滅者,如言蜜不得稱甜,金不得稱色黃。世尊以大方便曉諸眾生,令知根本,而妙意不可以言盡,故言甘露滅。滅者,寂滅;甘露,不死之藥,所謂寂滅之體而不死者也。人人具足,而獨僕不得稱,何也?公今閑放,且不肯以甘露滅名我。脫為宰相,寧能飾予美官乎?」瑩中愕然,思所以為折難予,不可得,乃笑而已。

大覺禪師乞還山

大覺璉禪師,學外工詩,舒王少與游。嘗以其詩示歐公,歐公曰:「此道人作肝臟饅頭也。」王不悟其戲,問其意,歐公曰:「是中無一點菜氣。」璉蒙仁廟賞識,留住東京淨因禪院甚久,嘗作偈進呈,乞還山林,曰:「千簇雲山萬壑流,閑身歸老此峰頭。慇懃願祝如天壽,一炷清香滿石樓。」又曰:「堯仁況是如天闊,乞與孤雲自在飛。」

靚禪師為流所溺詩

靚禪師,有道老宿也,初主筠之三峰。嘗赴供民家,渡溪溪漲,靚重遲,為溪流所陷。童子掖之至岸,坐沙石間,垂頭如雨中鶴。童子意必怒,且遭詬逐,不敢仰視。靚忽指溪作詩曰:「春天一夜雨滂沱,添得溪流意氣多。剛把山僧推倒卻,不知到海後如何。」靚後住汝州香山,無疾而化。

靚禪師勸化人

三峰靚禪師,初住寶雲。邑有巨商,尚氣不受僧化,曰:「施由我耳,豈容人勸。」靚宣言:「唯吾獨能化之。」其人聞靚至,果不出。靚題其壁而去,曰:「去年巢穴畫梁邊,春暖雙雙繞檻前。莫訝主人簾不捲,恐銜泥土污花磚。」其人喜不怒,特自傷追還,厚施之。靚笑謂人曰:「吾果能化之。」

誦智覺禪師詩

智覺禪師,住雪竇之中岩,嘗作詩曰:「孤猿叫落中岩月,野客吟殘半夜燈。此境此時誰得意,白雲深處坐禪僧。」詩語未工,而其氣韻無一點塵埃。予嘗客新吳車輪峰之下,曉起臨高閣,窺殘月,聞猿聲,誦此句大笑,棲鳥驚飛。又嘗自朱崖還瓊山,渡藤橋,千萬峰之間,聞其聲類車輪峰下時,而一笑不可得也,但覺此詩字字是愁耳。老杜詩曰:「感時花濺淚,恨別鳥驚心。」良然,真佳句也。親證其事,然後知其工也。

永庵嗣法南禪

鄧峰永庵主,南禪師子也,未嘗開法。南公所至,輒隨之。魯直聞其風而悅之,恨不及識。有自慶者,事永甚久,即以慶主黃龍。宜州為作疏,語特奇峻,叢林於慶改觀。又見之,與語多解體,又嗣法南公。宜州過永舊庵,題其壁曰:「奪得胡兒馬便休,休嗟李廣不封侯。當時射殺南山虎,子細看來是石頭。」

東坡和僧惠詮詩

東吳僧惠詮,佯狂垢汙,而詩句絕清婉。嘗書湖上一山寺壁曰:「落日寒蟬鳴,獨歸林下寺。柴扉夜未掩,片月隨行屨。唯聞犬吠聲,又入青蘿去。」東坡一見,為和於後曰:「惟聞煙外鐘,不見煙中寺。幽人夜未寢,草露濕芒屨。惟應山頭月,夜夜照來去。」詮竟以詩知名。

比物以意而不指言某物謂之象外句

唐僧多佳句,其琢句法比物以意,而不指言某物,謂之象外句。如無可上人詩曰:「聽雨寒更盡,開門落葉深。」是以落葉比雨聲也。又曰:「微暘下喬木,遠燒入秋山。」是以微暘比遠燒也。

僧清順賦詩多佳句

西湖僧清順,頤然清苦,多佳句。嘗賦十竹詩云:「城中寸土如寸金,高人種竹只十箇。春風慎勿長兒孫,穿我階前綠苔破。」又有林下詩曰:「久服林下游,頗識林下趣。縱渠綠陰繁,不礙清風渡。閑來石上眠,落葉不知數。一鳥忽飛來,啼破幽寂處。」荊公游湖上,愛之,為稱揚其名。坡晚年亦與之游,亦多唱酬。

東坡稱道潛之詩

東吳僧道潛,有標致。嘗自姑蘇歸湖上,經臨平,作詩云:「風蒲獵獵弄輕柔,欲立蜻蜓不自由。五月臨平山下路,藕花無數滿汀洲。」東坡赴官錢塘,過而見之,大稱賞。已而相尋於西湖,一見如舊。及坡移守東徐,潛往訪之,館於逍遙堂,士大夫爭欲識面。東坡饌客罷,與俱來,而紅妝擁隨之。東坡遣一妓前乞詩,潛援筆而成曰:「寄語巫山窈窕娘,好將魂夢惱襄王。禪心已作沾泥絮,不逐春風上下狂。」一座大驚,自是名聞海內。然性褊尚氣,憎凡子如仇。嘗作詩云:「去歲春風上苑行,爛窺紅紫厭平生。如今眼底無姚魏,浪蘂浮花懶問名。」士論以此少之。

僧景淳詩多深意

桂林僧景淳,工為五言詩。詩規模清寒,其淵源出於島、可,時有佳句。元豐之初,南國山林人多傳誦。居豫章乾明寺,終日閉門,不置侍者,一室淡然。聞鄰寺齋鐘即造焉,坐海眾食堂前,飯罷徑去。諸剎皆敬愛之,見其至,則為設鉢。其或陰雨,則諸剎為送食,住二十年如一日。有四時不出,謂大風雨極寒熱時。景福老順為予言,淳詩意苦而深,世不可遽解,如曰:「夜色中旬後,虛堂坐幾更。隔溪猿不叫,當檻月初生。」又曰:「後夜客來稀,幽齋獨掩扉。月中無旁立,草際一螢飛。」有深意。予時方十六七,心不然之,然聞清修自守,是道人活計,喜之耳。

鍾山賦詩

余居鍾山最久,超然山水間,夢亦成趣。嘗乘佳月登上方,深入定林,疲臥松下石上。四更,自寶公塔路還合妙齋,月昃虛幌,淨几桯然,童僕憨寢甫鼾。憑前檻無所見,時有流螢穿戶牖,風露浩然,松聲滿院。作詩曰:「雨過東南月清亮,意行深入碧蘿層。露眠不管牛羊踐,我是鍾山無事僧。」又曰:「未饒拄杖挑山衲,差勝袈裟裹草鞋。吹面谷風沖過虎,歸來松雨撼空齋。」

僧可遵好題詩

福州僧可遵,好作詩。暴所長以蓋人,叢林貌禮也,而心不然。嘗題詩湯泉壁間,東坡游廬山,偶見,為和之。遵曰:「禪庭誰立石龍頭,龍口湯泉沸不休。直待眾生塵垢盡,我方清冷混常流。」東坡曰:「石龍有口口無根,龍口湯泉自吐吞。若信眾生本無垢,此泉何處覓寒溫。」遵自是愈自矜伐。客金陵,佛印元公自京師還,過焉。遵作詩贈之曰:「上國歸來路幾千,渾身猶帶御爐煙。鳳凰山下敲蓬戶,驚起山翁白晝眠。」元戲答曰:「打睡禪和萬萬千,夢中趨利走如煙。勸君抖擻修禪定,老境如蠶已再眠。」元詩雖少縕藉,然一時快之。

卷七

蘇軾襯朝道衣

哲宗問右璫陳衍:「蘇軾襯朝章者何衣?」衍對曰:「是道衣。」哲宗笑之。及謫英州,雲居佛印遣書追至南昌,東坡不復答書,引紙大書曰:「戒和尚又錯脫也。」後七年,復官,歸自海南,監玉局觀,作偈戲答僧曰:「惡業相纏四十年,常行八棒十三禪。卻著衲衣歸玉局,自疑身是五通仙。」

東坡廬山偈

東坡游廬山,至東林,作偈曰:「溪聲便是廣長舌,山色豈非清淨身。夜來八萬四千偈,它日如何舉似人。」

廬山老人於般若中了無剩語

「橫看成嶺側成峰,遠近看山了不同。不識廬山真面目,祇緣身在此山中。」魯直曰:「此老人於般若橫說豎說,了無剩語。非其筆端有口,安能吐此不傳之妙哉!」

華亭舡子和尚偈

華亭舡子和尚偈曰:「千尺絲綸直下垂,一波纔動萬波隨。夜靜水寒魚不食,滿船空載月明歸。」叢林盛傳,想見其為人。宜州倚曲音成長短句曰:「一波纔動萬波隨。簑笠一鈎絲,金鱗正在深處,千尺也須垂。吞又吐,信還疑,上鈎遲。水寒江靜,滿目青山,載月明歸。」

東坡和陶淵明詩

東坡在惠州,盡和淵明詩。魯直在黔南聞之,作偈曰:「子瞻謫海南,時宰欲殺之。飽吃惠州飯,細和淵明詩。淵明千載人,子瞻百世士。出處固不同,風味亦相似。」尋又遷儋耳,久之,天下盛傳子瞻己仙去矣。後七年北歸,時章丞相方貶雷州。東坡至南昌,太守葉公祖洽問曰:「世傳端明已歸道山,今尚耳游戲人間耶?」東坡曰:「途中見章子厚,乃迴反耳。」

東坡作偈戲慈雲長老又與劉器之同參玉版禪

東坡自海南至虔上,以水涸不可舟,逗留月餘,時過慈雲寺浴。長老明鑒,魁梧如所畫慈恩,然叢林不以道學與之。東坡作偈戲之曰:「居士無塵堪洗沐,老師有句借宣揚。窗間但見蠅鑽紙,門外時聞佛放光。遍界難藏真薄相,一絲不挂且逢場。卻須重說圓通偈,千眼熏籠是法王。」又嘗要劉器之同參玉版和尚,器之每倦山行,聞見玉版,忻然從之。至廉泉寺,燒筍而食,器之覺筍味勝,問:「此筍何名?」東坡曰:「即玉版也。此老師善說法,要能令人得禪悅之味。」於是器之乃悟其戲,為大笑。東坡亦作偈曰:「叢林真百丈,嗣法有橫枝。不怕石頭路,來參玉版師。聊憑柏樹子,與問籜龍兒。瓦礫猶能說,此君那不知。」

東坡留戒公長老住石塔

東坡鎮維揚,幕下皆奇豪。一日,石塔長老遣侍者投牒求解院,東坡問:「長老欲何往?」對曰:「歸西湖舊廬。」即令出,別候旨揮。東坡於是將僚佐,同至石塔,令擊鼓,大眾聚觀。袖中出疏,使晁無咎讀之,其詞曰:「大士何曾出世,誰作金毛之聲?眾生各自開堂,何關石塔之事?去無作相,住亦隨緣。戒公長老開不二門,施無盡藏。念西湖之久別,亦是偶然。為東坡而少留,無不可者。一時稽首,重聽白槌。渡口船迴,依舊雲山之色。秋來雨過,一新鐘鼓之聲。謹疏。」予謂戒公甚類杜子美黃四娘耳,東坡妙觀逸想,托之以為此文,遂與百世俱傳也。

負《華嚴經》入嶺大雪二偈

陳瑩中謫合浦時,予在長沙,以書抵予,為負《華嚴》入嶺。有偈曰:「大士游方興盡回,家山風雨絕纖埃。杖頭多少閑田地,挑取《華嚴》入嶺來」。予和之曰:「因法相逢一笑開,俯看人世過飛埃。湖湘嶺外休分別,圓寂光中共往來。」又聞嶺外大雪,作二偈寄之曰:「傳聞嶺外雪,壓倒千年樹。老兒拊手笑,有眼未曾睹。故應潤物材,一洗瘴江霧。寄語牧牛人,莫教頭角露。」又曰:「遍界不曾藏,處處光皎皎。開眼失卻蹤,都緣大分曉。園林忽生春,萬瓦粲一笑。遙知忍凍人,未悟安心了。」

夢迎五祖戒禪師

蘇子由初謫高安時,雲庵居洞山,時時相過。有聰禪師者,蜀人,居聖壽寺。一夕,雲庵夢同子由、聰出城迓五祖戒禪師,既覺,私怪之,以語子由,語未卒,聰至。子由迎呼曰:「方與洞山老師說夢,子來亦欲同說夢乎?」聰曰:「夜來輒夢見吾三人者,同迎五祖戒和尚。」子由拊手大笑曰:「世間果有同夢者,異哉!」良久,東坡書至,曰:「已次奉新,旦夕可相見。」三人大喜,追筍輿而出城,至二十里建山寺,而東坡至。坐定無可言,則各追繹向所夢以語坡。坡曰:「軾年八九歲時,嘗夢其身是僧,往來陝右。又先妣方孕時,夢一僧來托宿,記其頎然而眇一目。」雲庵驚曰:「戒,陝右人,而失一目,暮年棄五祖來游高安,終於大愚。」逆數蓋五十年,而東坡時年四十九歲矣。後東坡以書抵雲庵,其略曰:「戒和尚不識人嫌,強顏復出,真可笑矣。既是法契,可痛加磨礪,使還舊觀,不勝幸甚。」自是常衣衲衣。

張文定公前生為僧

張文定公方平為滁州日,游琅邪,周行廊廡,神觀清淨。至藏院,俯仰久之。忽呼左右梯其梁間,得經一函。開視之,則《楞伽經》四卷,餘其半未寫。公因點筆續之,筆迹不異。味經首四句曰:「世間離生滅,猶如虛空花。智不得有無,而興大悲心。」遂大悟流涕,見前世事。蓋公生前嘗主藏於此,病革,自以寫經未終,願再來成之故也。公立朝正色,自慶曆以來,名臣為人主所敬者,莫如公。暮年出此經示東坡居士,居士為重寫,題公之事於其後,刻於浮玉山龍游寺。

詵公送官墮馬損臂雲峰悅師作偈戲之

雲峰悅禪師,叢林敬畏為明眼尊宿,與興化詵公友善。詵城居三十餘年,老矣,猶迎送不已。悅嘗誡曰:「公乃不袖手山林中去,尚此忍垢乎?」郡僚愛詵多,久不果去。一日,送大官出郊,墮馬損臂,呻吟月餘,以書哀訴於悅。悅恨其不聽言,作偈戲之曰:「大悲菩薩有千手,大丈夫兒誰不有。興化和尚折一枝,猶有九百九十九。」南華恭長老同嗣大愚,然少叢林,有書來敘法乳。悅作偈戲之曰:「與師萍迹寄江湖,共憶當年在大愚。堪笑堪悲無限事,甜瓜生得苦葫蘆。」

喚作拳是觸不喚拳是背

寶覺禪師老,庵於龍峰之北。魯直丁家難,相從甚久,館於庵之傍兩年。寶覺見學者,必舉手示之曰:「喚作拳是觸,不喚拳是背。」莫有契之者,叢林謂之觸背關。張丞相奉使江西日,將造其廬,至兜率,見悅禪師,遂甘稱其門人。及見寶覺,乃作偈曰:「久嚮黃龍山裏龍,到來只見住山翁。須知背觸拳頭外,別有靈犀一點通。」靈源叟時為侍者,乃作贊,其略曰:「聞時富貴,見後貧窮。老年浩歌歸去樂,從他人喚住山翁。」魯直大笑曰:「天覺所言靈犀一點,此藞苴為虛空安耳穴。靈源作贊分雪之,是寫一字不著畫。」

毛僧之化

吳有異比丘,號毛僧,日游聚落,飲食無所撰。輕薄子多狎玩之,貴勢要之不詣。忽謂人曰:「吾其死矣。」乃危坐,說偈曰:「毛僧毛僧,事事不能,死了燒了,卻似不曾。」言卒遂化。嗟乎,異哉!其端師子、戒闍梨之徙乎?

謝無逸佳句

謝逸字無逸,臨川縣人,勝士也,工詩能文。黃魯直讀其詩曰:「晁、張流也,恨未識之耳。」無逸詩曰:「老鳳垂頭噤不語,枯木槎牙噪春鳥。」又曰:「貪夫蟻旋磨,冷官魚上竹。」又曰:「山寒石髮瘦,水落溪毛凋。」為魯直所稱賞。

洪覺範朱世英二偈

朱世英以八行薦於朝,當入學,意不欲行,不得已詣之,信宿而還。所居溪堂,生涯如龐蘊。予嘗過之,小君方炊,稚子宗野汲水,而無逸誦書掃除。顧見予,放帚大笑曰:「聊復爾耳。」予作偈曰:「老妻營炊,稚子汲水。龐公掃除,丹霞適至。棄帚迎門,一笑相視。不必靈照,多說道理。」世英聞之,亦作偈曰:「提籃靈照,掃地謝公。一般是麵,做作不同。不假語默,通透玲瓏。更若不會,換手搥胸。」

卷八

劉跛子說二范詩

劉跛子,青州人,拄一拐,每歲必一至洛中看花,館范家園,春盡即還京師。為人談噱有味,范家子弟多狎戲之。有大范者見之,即與之二十四金,曰:「跛子吃半角。」小范者見,只予十金,曰:「跛子吃椀羹。」於是以詩謝伯仲曰:「大范見時二十四,小范見時吃椀羹。人生四海皆兄弟,酒肉林中過一生。」

陳瑩中贈跛子長短句

初,張丞相召自荊湖。跛子與客飲市橋,客聞車騎過其都,起觀之,跛子挽其衣,使且飲,作詩曰:「遷客湖湘召赴京,車歸迎迓一何榮。爭如與子市橋飲,且免人間寵辱驚。」陳瑩中甚愛之,作長短句贈之,其略曰「槁木形骸,浮雲身世,一年兩到京華。又還乘興,閑看洛陽花。說甚姚黃魏紫,春歸後,終委泥沙。忘言處,花開花謝,都不似我生涯」云云。予政和改元見於興國寺,以詩戲之曰:「相逢一拐大梁間,妙語時時見一班。我欲從公蓬島去,爛銀堆裏見青山。」予姻家許中復大夫宜人,趙參政槩之孫女,云:「我十許歲時,見劉跛子來覓酒吃,笑語終日而去。」計其壽百四十五年許。嘗館於京師新門張婆店三十年,日坐相國寺東廊,邸中人無有識之者。

劉野夫長短句

劉野夫留南京,久未入都,淵材以書督之。野夫答書曰:「跛子一生別無道路,展手教化,三饑兩飽,目視雲漢,聊以自誑。元神新來,被劉法師、徐神翁形迹得不成模樣。深欲上京相覷,又恐撞著丈人泥陀佛,驀地被乾拳濕踢,著甚來由。」其不羈如此。嘗自作長短句曰:「跛子年來,形容何似,儼然一部髭鬚。世上許大,拐上有工夫。選南州北縣,逢著處,酒滿葫蘆。醺醺醉,不知來日,何處度朝晡。洛陽花看了,歸來帝里,一事全無。又還與瓠羹不托,依舊再作門徒。驀地思量,下水輕船上,蘆席橫鋪。呵呵笑,睢陽門外,有個好西湖。」

劉淵材南歸布橐中墨竹史稿

淵材游京師貴人之門十餘年,貴人皆前席。其家在筠之新昌,其貧至饘粥不給,父以書召其歸,曰:「汝到家,吾倒懸解矣。」淵材於是南歸,跨一驢,以一黥挾以布橐,橐、黥背斜絆其腋。一邑聚觀,親舊相慶三日,議曰:「布橐中必金珠也。」予雅知其迂闊,疑之,乃問曰:「親舊聞淵材還,相慶曰:『君官爵雖未入手,必使父母妻兒脫凍餒之厄。』橐中所有,可早出以慰之。」淵材喜見鬚眉,曰:「吾富可埒國也,汝可拭目以觀。」乃開橐,有李廷珪墨一丸,文與可墨竹一枝,歐公《五代史》橐草一巨編,餘無所有。

雲庵活盲女

雲庵住洞山時,嘗過檀越家,經大林間,少立,聞哀聲雜流水,臨澗下窺,有蹲水中者。使兩夫下扶,猿臂而上,乃盲女子,年十七八許。問其故,曰:「我母死,父傭於遠方,兄貧無食,牽我至此,猛推下我而去。」雲庵意惻,不自知涕下,顧其人力曰:「汝無婦,可畜以相活,我給與一世。」力拜諾,即以所乘筍兜舁歸山,雲庵步隨之。盲女後生三子,皆勤院事。雲庵雖領眾它山,歲時遣人給衣食,如子姪然。雲庵高世之行,若此之類甚眾。

錢如蜜一滴也甜

仲殊初游吳中,自負一蓋,見賣餳者,從乞一錢,餳者與之,即就買餳食之而去。嘗客館古寺中,道俗造之,輒就覓錢,皆相顧羞縮,曰:「初不多辦來,奈何?」殊曰:「錢如蜜,一滴也甜。」

道士畜三物

萬安軍南並海石崖中,有道士,年八九十歲,自言本交趾人,渡海,船壞於此岸,因庵焉。養一雞,大如倒挂,日置枕中,啼即夢覺。又畜王孫,小於蝦蟆,風度清癯,以線繫几案間。道士飯,則跳躑登几唇危坐,分殘顆而食之。又有龜,狀如錢,置合中,時揭其蓋,使出戲衣褶間。予謁之,示此三物,從予乞詩。予熟視曰:「公小人國中引道神,吾詩詎能摹寫高韻。」

黃魯直夢與道士游蓬萊

黃魯直,元祐中晝臥蒲池寺。時新秋雨過,涼甚,夢與一道士褰衣升空而去,望見雲濤際天。夢中問道士:「無舟不可濟,且公安之?」道士曰:「與公游蓬萊。」即襪而履水,魯直意欲無行,道士強要之。俄覺大風吹鬢,毛骨為戰慄。道士曰:「且斂目。」唯聞足底聲如萬壑松風,有狗吠,開目不見道士,唯見宮殿張開,千門萬戶。魯直徐入,有兩玉人導升殿,主者降接之。見仙官執玉塵尾,仙女擁侍之,中有一女,方整琵琶。魯直極愛其風韻,顧之,忘揖主者,主者色莊,故其詩曰:「試問琵琶可聞否,靈君色莊妓搖手」。頃與予同宿湘江舟中,親為言之,與今《山谷集》語不同,蓋後更易之耳。

周貫吟詩作偈

周貫者,不知何許人,雅自號木雁子。治平、熙寧間,往來西山,時時至高安。與予大父善,日酣飲,畜一大瓢,行沽,夜以為溺器。工作詩,詩成癖。嘗宿奉新龍泉觀,半夜槌門,道士驚,科髮披衣,啟關問其故。貫笑曰:「偶得句當奉告。」道士殊不意,業已問之,因使口誦。貫以手指畫,吟曰:「彈琴傷指甲,蓋席損髭鬢。」是夜貫寒甚,以席自覆故爾。又至袁州,見市井李生者有秀韻,欲携以同歸林下。而李嗜酒色,意欲無行,貫指煮藥鐺作偈示之曰:「頑鈍天教合作鐺,縱生三腳豈能行。雖然有耳不聽法,只愛人間戀火坑。」尋死於西山,方將化,人問其幾何歲,貫曰:「八十西山作酒仙,麻鞋軋斷布衣穿。相逢甲子君休問,太極光陰不計年。」後有見於京師州橋,附書與袁州李生云:「我明年中秋夕當上謁也。」至時,果造李生。生時以事出,乃以白土大書其門而去,曰:「今年中秋夕,來赴去年約。不見破鐵鐺,彈指空剝剝。」李生後竟墮馬,折一足。

石學士

石曼卿隱於酒,謫仙之流也,然善戲。嘗出報慈寺,馭者失控,馬驚,曼卿墮馬。從吏驚,遽扶掖升鞍,市人聚觀,意其必大詬怒。曼卿徐著鞍,謂馭者曰:「賴我石學士也,若瓦學士,則固不破碎乎?」

白土埭

《高僧傳》有神仙史宗者,著麻衣,加衲其上,號麻衣道者。喜怒不常,體癬疥,日坐廣陵白土埭,謳歌自適,夜不知歸宿處。江都令檀祗召至與語,詞多無畔岸,索紙賦詩曰:「有欲苦不足,無欲即無憂。未若清虛者,帶索披麻裘。浮游一世間,泛若不繫舟。要當畢塵累,棲息老山丘。」檀祗異之。陶淵明所說白土埭逢三異比丘,此其一也。有狂道士借海鹽令所畜小兒,登小山,山有屋數椽,道人三四輩相勞苦,其言小兒一不解,但得食一塸如熟艾。有問道士者:「謫者何時竟?」答曰:「在徐州江北廣陵白土埭上,計其謫,行當竟矣。」問者作書授道士,曰:「為達之。」即繫小兒衣帶還。海鹽令喜,問曰:「衣中有何?」曰:「書疏耳。」又呼問小兒至何處,小兒曰:「前為道士投杖,飄然去,但聞足下波浪聲,至山中,山中人寄書與白土埭上。」即引衣帶示令,令一不能曉。小兒詣史宗,史宗大驚曰:「汝乃蓬萊山中來耶!」神仙之有無,吾不能知,然觀其詩句,脫去畛封,有超然自得之氣,非尋常介夫所能作也。

范堯夫揖客對臥

范堯夫謫居永州,閉門,人稀識面。客苦欲見者,或出,則問寒暄而已。僮掃榻具枕,於是揖客,解帶對臥,良久,鼻息如雷霆。客自度未可起,亦熟睡,睡覺常及暮而去。

李伯時畫馬

李伯時善畫馬,東坡第其筆,當不減韓幹。都城黃金易得,而伯時馬不可得。師讓之曰:「伯時為士大夫,而以畫行,已可恥也。又作馬,忍為之耶?」伯時恚曰:「作馬無乃例能蕩人心、墮惡道乎!」師曰:「公業已習此,則日夕以思其情狀,求為神駿,繫念不忘,一日眼花落地,必入馬胎無疑,非惡道而何?」伯時大驚,不覺身去坐榻曰:「今當何以洗其過?」師曰:「但畫觀音菩薩。」自是畫此像妙天下。故一時公卿服師之善巧者也。

房琯婁師德永禪師畫圖

《東坡集》中有《觀宋復古畫序》一首曰:「舊說房琯開元中嘗宰盧氏,與道士邢和璞過夏口村,入廢佛寺,坐古松下。和璞使人鑿池,得甕中所藏婁師德與永禪師畫,笑謂琯曰:『頗憶此耶?』因悵然悟前生之為永禪師也。故人柳子玉寶此畫,蓋唐本,宋復古所臨者。」

退靜兩忘少忘

尹師魯謫官過大梁,與一老衲語。師魯曰:「以退靜為樂。」衲曰:「孰若退靜兩忘。」師魯頓若有所得。及移鄧州,時范文正守南陽,師魯手書與文正別。文正馳至,則師魯已沐浴,衣冠而坐,少頃而化。文正哭之甚哀,師魯忽舉首曰:「已與公別,安用復來。」文正驚問所以,師魯笑曰:「死生常理也,希文豈不達此。」又問後事,曰:「此在公耳。」乃揖希文,復逝。俄頃,又舉首謂希文曰:「亦無鬼,亦無恐怖。」言訖長往。沈存中曰:「師魯所養至此,可謂有力。然尚未脫有無之見,何也?得非退靜兩忘尚存胸中乎。」獨無為子楊次公曰:「存中識藥矣,然未識藥之忌也。」

卷九

張丞相草書亦自不識其字

張丞相好草書而不工,當時流輩皆譏笑之,丞相自若也。一日得句,索筆疾書,滿紙龍蛇飛動,使姪錄之。當波險處,姪罔然而止,執所書問曰:「此何字也?」丞相熟視久之,亦自不識,詬其姪曰:「胡不早問,致予忘之。」

當出汝詩示人

沈東陽《野史》曰:「晉桓溫少與殷浩友善,殷嘗作詩示溫,溫玩侮之,曰:『汝慎勿犯我,犯我當出汝詩示人。』」

昌州海棠獨香為佳郡

李丹大夫客都下,一年無差遣,乃受昌州。議者以去家遠,乃改受鄂倅。淵材聞之,吐飯大步往謁李,曰:「今日聞大夫欲受鄂倅,有之乎?」李曰:「然。」淵材悵然曰:「誰為大夫謀?昌,佳郡,奈何棄之。」李驚曰:「供給豐乎?」曰:「非也。」「民訟簡乎?」曰:「非也。」曰:「然則何以知其佳?」淵材曰:「天下海棠無香,昌州海棠獨香,非佳郡乎?」聞者傳以為笑。

鶴生卵

淵材迂闊好怪,嘗畜兩鶴,客至,指以誇曰:「此仙禽也。凡禽卵生,而此胎生。」語未卒,園丁報曰:「此鶴夜產一卵,大如梨。」淵材面發赤,訶曰:「敢謗鶴也。」卒去,鶴輒兩展其脛伏地,淵材訝之,以杖驚使起,忽誕一卵。淵材嗟咨曰:「鶴亦敗道,吾乃為劉禹錫《佳話》所誤。自今除佛、老子、孔子之語,餘皆勘驗。」予曰:「淵材自信之力,然讀《相鶴經》未熟耳。」又嘗曰:「吾平生無所恨,所恨者五事耳。」人問其故。淵材斂目不言,久之曰:「吾論不入時聽,恐汝曹輕易之。」問者力請說,乃答曰:「第一恨鰣魚多骨,第二恨金橘大酸,第三恨蓴菜性冷,第四恨海棠無香,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。」聞者大笑,而淵材瞠目曰:「諸子果輕易吾論也。」

課術有驗無驗

靈源禪師住龍舒太平精舍,有日者能課,使之課,莫不奇中。蘇朝奉者至寺使課,無驗,非特為蘇課無驗,凡為達官要人言皆無驗。至為市井凡庸、山林之土課,則如目見而言。靈源問其故,答曰:「我無德量,凡見尋常人,則據術而言,無所緣飾。見貴人則畏怖,往往置術之實,而務為諛詞。其不驗,要不足怪。」

郭注妻未及門而死

韓魏公客郭注者,才而美,然求室則病。行年五十,未有室家。魏公憐之,百計賙恤,為求婚,將遂,其人必死。公以侍兒賜之,未及門而注死。郭注殆可與范公客同科也。魏、范功名富貴如太山黃河,日月所不能老,兩客乃爾可笑耶。

癡人說夢夢中說夢

僧伽,龍朔中游江淮間,其迹甚異。有問之曰:「汝何姓?」答曰:「姓何。」又問:「何國人?」答曰:「何國人。」唐李邕作碑,不曉其言,乃書傳曰:「大師姓何,何國人。」此正所謂對癡人說夢耳。李邕遂以夢為真,真癡絕也。僧贊寧以其傳編入《僧史》,又從而解之曰:「其言姓何,亦猶康會本康居國人,便命為康僧會。詳何國在碎葉東北,是碎葉國附庸耳。」此又夢中說夢,可掩卷一笑。

不欺神明

徐鉉曰:「江南處士朱貞,每語人曰:『世皆云不欺神明,此非天地百神,但不欺心,即不欺神明也。』」予聞司馬溫公曰:「我平居無大過人,但未嘗有不可對人語者耳。」此不欺神明也。

聞遠方不死之術

《孔叢子》有言:昔有人聞遠方能不死之術者,裹糧往從之。及至,而其人已死矣,然猶歎恨不得聞其道。予愛其事有中禪者之病。佛法浸遠,真偽相半,唯死生禍福之際不容偽耳。今目識其偽,猶惑之,可笑也。

惠遠自以宗教為己任

高仲靈作遠公影堂記六件事,且罪學者不能深考遠行事,以張大其德,著明於世。予曰:「仲靈寧嘗自考其事乎?謝靈運欲入社,遠拒之,曰:是子思亂,將不令終。盧循反,而遠與之執手言笑。謂遠知人,則何暗於循;謂不知人,則何獨明於靈運。遠自以宗教為己任,而授《詩》《禮》於宗、雷輩,與道安諫符堅勿伐洛陽同科。父子於釋氏,其可謂純正而知大體者邪?」

筠溪快山有虎

筠溪快山有虎,嘗搏牧牛童子,為兩牛所逐,虎既去,牛捍護之,童子竟死。石門老衲文公為予言之,為作詩記之,以諷含齒被髮而不義者。然予徒能諷之,其能已之哉!「快山山淺亦有虎,時時妥尾過行路。一豎坐地牧兩牯,以捶捶地不復顧。虎搏豎如鷹搦兔,兩牛來奔虎棄去。因往荷癢挨老樹,牯則喘視同守護。虎竟不能得此豎,豎雖不救牯無負。一村囂傳共鳴鼓,而虎已逃不知處。嗟哉異哉兩大武,高義可與貫高伍。今走仁義名好古,臨事真情乃愧汝。此事可信文公語,為君落筆敏風雨。」

劉野夫約龔德莊觀燈免火災

龔德莊罷官河朔,居京師新門。劉野夫上元夕以書約德莊曰:「今夜欲與君語,令閣必盡室出觀燈,當清淨身心相候。」德莊雅敬其為人,危坐,三鼓矣,家人輩未還,野夫亦竟不至。俄火自門而燒,德莊窘,持誥牒犯烈焰而出。頃刻,數百舍為火礫之場。明日,野未來吊,且欣曰:「令閣已不出,是吾憂;幸出,可賀也。」德莊心異野夫,然不欲詰之也。

開井法禁蛇方

淵材好談兵,曉太樂,通知諸國音語。嘗咤曰:「行師頓營,每患乏水,近聞開井法甚妙。」時館大清觀,於是日相其地而掘之,無水。又遷掘數尺觀之,四旁遭其掘鑿,孔穴棋布。道士月夜登樓望之,顰頞曰:「吾觀為敗龜殼乎?何四望孔穴之多耶?」淵材不懌。又嘗從郭太尉游園,咤曰:「吾比傳禁蛇方甚妙,但咒語耳,而蛇聽約束,如使稚子。」俄有蛇甚猛,太尉呼曰:「淵材可施其術。」蛇舉首來奔,淵材無所施其術,反走汗喘,脫其冠巾,曰:「此太尉宅,神不可禁也。」太尉為一笑。嘗獻樂書,得協律郎,使予跋其書曰:「子落筆當公,不可以叔姪故溢美也。」予曰:「淵材在布衣,有經綸志。善談兵,曉太樂,文章蓋其餘事。獨禁蛇、開井,非其所長。」淵材視之,怒曰:「司馬子長以酈生所為事事奇,獨說高祖封六國為失,故於本傳不言者,著人之美為完傳也。又於子房傳載之者,不欲隱實也。奈何書禁蛇、開井乎?」聞者莫不絕倒。

三十六計走為上計

紹聖初,曾子宣在西府,淵材往謁之。論邊事,極言官軍不可用,用士為良,子宣喜之。既罷,與余過興國寺河上,食素分茶甚美。將畢,問奴楊照取錢,奴曰:「忘持錢來,奈何?」淵材色窘,予戲曰:「兵計將安出。」淵材以手捋鬚良久,目予,趨自後門出,若將便旋然。予追逐,淵材以手拏帽搴衣,走如飛,予與奴楊照追逐二相公廟,淵材乃敢回顧,喘立,面無人色,曰:「編虎頭,撩虎鬚,幾不免於虎口哉!」予又戲曰:「在兵法何如?」淵材曰:「三十六計,走為上計。」

卷十

陳瑩中此集食豬肉鰣魚

陳瑩中謫通州,夜讀《洛浦錄》,乃大有所悟。斂目長息曰:「此句唯覺範可解,然渠在海外,吾無定光佛手,何能招之。」又曰:「吾甥李郁光祖者,覺範所愛,當呼來,授以此句。覺範倘有生還之幸,而吾以去死不遠,恐隔生,則托光祖授之,如大陽直掇付遠錄公耳。」於是光祖自邵武跰足至通,瑩中熟視彌月,曰:「非寄附所可,姑置之。」明年,予還自朱崖,館於高安大愚。瑩中自台州載其家來漳浦,過九江,愛廬山,因家焉。督予兼程來,予以三日至湓城。瑩中曰:「自此公可禁作詩,無益於事。」予曰:「敬奉教。然予兒時好食肉,母使持齋,予叩頭乞先飫飡肉一日,母許之。今亦當准食肉例,先吟兩詩,喜吾二人死而復生,如何?」瑩中許之,予詩曰:「雁蕩天台看得足,盡般兒女寄蓬窗。徑來漳水謀二頃,偶愛廬山家九江。名節逼真如醉白,生涯領略似襄龐。向來萬事都休理,且聽棲鐘一夜撞。」「與公靈鷲曾聽法,游戲人間知幾生。夏口甕中藏畫像,孤山月下認歌聲。翳消已覺華無蒂,礦盡方知珠自明。數抹夕陽殘雨外,一番飛絮滿江城。」瑩中喜而謂曰:「此詩如岐下豬肉也,雖美,無多食。」後三年,予客漳水,見瑩中姪勝柔自九江來,出詩示予曰:「仁者雖逢思有常,平居慎勿示何妨。爭先世路機關惡,近後語言滋味長。可口物多終作疾,快心事過必為傷。與其病後求良藥,不若病前能自防。」予謂勝柔曰:「公癡叔詩如食鰣魚,唯恐遭骨刺耳。與岐下豬肉,不可同日而語也。」

蠹文不通辨譯

景祐中,光梵大師惟淨以梵學著聞天下。皇祐中,大覺禪師懷璉以禪宗大振京師。淨居傳法院,璉居淨因院,一時學者依以揚聲。景靈宮鋸鏞解木,木既分,有蟲鏤紋數十字,如梵書字旁行之狀,因進之。上遣都知羅宗譯經潤文,夏英公竦詣傳法院導譯,冀得祥異之語以讖國。淨焚香導譯逾刻,乃曰:「天竺無此字,不通辨譯。」右璫恚曰:「諸大師且領上意,若稍成文,譯館恩例不淺。」而英公以此意諷之,淨曰:「幸若蠹紋稍可箋辨,誠教門光也。異日彰謬妄,萬死何補!」上又嘗賜璉以龍腦鉢盂,璉對使者焚之,曰:「吾法以壞色衣,以瓦銕食,此鉢非法。」使者歸奏,上佳歎之。

淨璉可謂佛弟子

富鄭公每語客,此兩道人可謂佛弟子也,倘使立朝,必能盡節。以其人品不凡,故隨所遇輒盡其才。今則淨、璉輩何其少也耶。

道人識歐公必不凡

予游褒禪山,石涯下見一僧,以紙軸枕首,跣足而臥。予坐其傍,久之乃驚覺,起相向,熟視予曰:「方聽萬壑松聲,泠然而夢,夢見歐陽公,羽衣,折角巾,杖藜,逍遙潁水之上。」予問師:「嘗識公乎?」曰:「識之。」予私自語曰:「此道人識歐公,必不凡。」乃問曰:「師寄此山久如?」曰:「一年矣。」「道具何在?伴侶為誰?」僧笑曰:「出家欲無累,公所言,袞袞多事人也。」曰:「豈不置鉢耶?」曰:「食時寺有椀。」又曰:「豈不畜經卷耶?」曰:「藏中自備足。」曰:「豈不備笠耶?」曰:「雨即吾不行。」曰:「鞋履亦不用耶?」曰:「昔有之,今弊棄之,跣足行殊快人。」予愕曰:「然則手中紙軸復何用?」曰:「此吾度牒也,亦欲睡枕頭耳。」予甚愛其風韻,恨不告我以名字鄉里,然識其吳音也,必湖山隱者。南還海岱,逢佛印禪師元公出山,重荷者百夫,擁其輿者十許夫,巷陌聚觀,喧吠雞犬,予自笑曰:「使褒禪山石崖僧見之,則子為無事人也。」

觀道人三生為比丘

唐《忠義傳》,李澄之子源,自以父死王難,不仕,隱洛陽惠林寺。年八十餘,與道人圓觀游甚密,老而約自峽路入蜀。源曰:「予久不入繁華之域。」於是許之,觀見錦襠女子浣,泣曰:「所以不欲自此來者,以此女也。然業影不可逃,明年某日,君自蜀還,可相臨,以一笑為信。吾已三生為比丘,居湘西岳麓寺,有巨石林間,嘗習禪其上。」遂不復言,已而觀死。明年如期至錦襠家,則兒生始三日,源抱臨明簷,兒果一笑。卻後十二年,至錢塘孤山,月下聞扣牛角而歌者,曰:「三生石上舊精魂,賞月臨風不要論。慚愧情人遠相訪,此身雖壞性常存。」東坡刪削其傳,而曰圓澤,而不書岳麓三生石上事。贊寧所錄為圓觀,東坡何以書為澤,必有據,見叔讜當問之。

羊肉大美性暖

毗陵承天珍禪師,蜀人也,巴音夷面,真率不事事,郡守忘其名,初至,不知其佳士,未嘗與語。偶攜客來游,珍亦坐於旁,守謂客曰:「魚稻宜江淮,羊麵宜京洛。」客未及對,珍輒對曰:「世味無如羊肉大美,且性極暖,宜人食。」守色變瞋視之,徐曰:「禪師何故知羊肉性暖?」珍應曰:「常臥氈知之,其毛尚爾暖,其肉不言可知矣。如明公治郡政美,則立朝當更佳也。」

趙悅道日延一僧對飯

趙悅道休官歸三衢,作高齋而居之,禪誦精嚴,如老爛頭陀。與鍾山佛慧禪師為方外友,唱酬妙語,照映叢林。性喜食素,日須延一僧對飯,可以想見其為人矣。

魯直悟法雲語罷作小詞

法雲秀關西,鐵面嚴冷,能以理折人。魯直名重天下,詩詞一出,人爭傳之。師嘗謂魯直曰:「詩多作無害,豔歌小詞可罷之。」魯直笑曰:「空中語耳,非殺非偷,終不至坐此墮惡道。」師曰:「若以邪言蕩人淫心,使彼逾禮越禁,為罪惡之由,吾恐非止墮惡道而已。」魯直領之,自是不復作詞曲耳。

東坡山谷瑩中瑕疵可笑

徐師川曰:「予於東坡、山谷、瑩中三君子,但知敬畏者也,然其瑕疵,予能笑之。如東坡議論諫諍,真所謂殺身成仁者,其視死生如旦夜爾,安能為哉!而欲學長生不死。山谷赴官姑熟,既至,未視事,聞當罷,不去,竟俯就之,七日符至乃去。問其故,曰:『不爾,無舟吏可遷。』夫士之進退本體,欲分明不可苟也,豈以舟吏為累耶?瑩中大節昭著,其能必行其志者,視爵祿如糞土,然猶時對日者說命。此皆顛倒也,吾固笑之。」

問歐陽公為人及文章

臨川謝逸字無逸,高才,江南勝士也。魯直見其詩,歎曰:「使在館閣,當不減晁、張。」朱世英為撫州,舉八行,不就,閒居多從衲子游,不喜對書生。一日,有一貢士來謁,坐定曰:「每欲問無逸一事,輒忘之。嘗聞人言歐陽修者,果如何人?」無逸熟視久之,曰:「舊亦一書生,後甚顯達,嘗參大政。」又問:「能文章否?」無逸曰:「也得。」無逸之子宗野,方七歲,立於旁,聞之,匿笑而去。

《證道歌》發明心

大通禪師言:吾頃過南都,謁張安道於私弟,道話一夕。安道曰:「景德初,西土有異僧到都下,閱《永嘉證道歌》,即作禮頂戴久之。譯者問其故,僧曰:『此書流播五天,稱《真丹聖者所說經》,發明心要者甚多。』又問大律師宣公塔所在:『吾欲往禮謁。』譯者又問:『此方大士甚眾,何獨求宣公哉?』曰:『此師持律,名重五天。』」

寧安和尚不視秀僧書

洪州武寧安和尚者,天衣懷禪師之嗣也,與秀關西為同行。秀已應詔住法雲寺,其威光可以挾其法友登雲天而翔也。而安止荒村破院,單丁三十年,秀時以書致安,安未嘗視,棄之。侍者不解其意,因間問之。安曰:「吾始以秀有精彩,乃今知其癡。夫出家兒塚間樹下辦那事,如救頭然。無故於八達衢頭架大屋,養數百閑漢,此真開眼尿床也,何足復對語哉!吾宗自此蓋亦微矣,子曹猶當見之。」

饌器皆黃白物

王荊公居鍾山時,與金華俞秀老過故人家飲,飲罷步至水亭,顧水際沙間有饌器數件,皆黃白物,意吏卒竊之,故使人問司之者。乃小兒適聚於此食棗栗,食盡棄之而去。文公謂秀老曰:「士欲任大事,閱富貴如群兒作息乃可耳。」

三代聖人多生儒中兩漢以下多生佛中

朱世英言:予昔從文公於定林數夕,聞所未聞,嘗曰:「子曾讀《游俠傳》否?移此心學無上菩提,孰能禦哉?」又曰:「成周三代之際,聖人多生吾儒中;兩漢以下,聖人多生佛中;此不易之論也。」又曰:「吾止以雪峰一句語作宰相。」世英曰:「願聞雪峰之語。」公曰:「這老子嘗為眾生,曰是什麼。」

磚若無縫爭解容得世間螻蟻

石塔長老戒公,東坡居士昔赴登文,戒公迓之。東坡曰:「吾欲一見石塔,以行速不及也。」戒公起曰:「這著是磚浮屠耶?」坡曰:「有縫奈何?」戒曰:「若無縫,爭解容得世間螻蟻。」坡首肯之。

范文正公麥舟

范文正公在睢陽,遣堯夫於姑蘇取麥五百斛。堯夫時尚少,既還,舟次丹陽,見石曼卿,問:「寄此久近?」曼卿曰:「兩月矣。三喪在淺土,欲喪之西北皈,無可與謀者。」堯夫以所載舟付之,單騎自長蘆捷徑而去。到家拜起,侍立良久。文正曰:「東吳見故舊乎?」曰:「曼卿為三喪未舉,留滯丹陽,時無郭元振,莫可告知。」文正曰:「何不以麥舟與之?」堯夫曰:「已付之矣。」

東坡讀《傳燈錄》

東坡夜宿曹溪,讀《傳燈錄》,燈花墮卷上,燒一僧字,即以筆記於窗間曰:「山堂夜岑寂,燈下讀《傳燈》。不覺燈花落,荼毗一個僧。」梵志詩曰:「城外土饅頭,餡草在城裏。一人吃一個,莫嫌沒滋味。」魯直曰:「既是餡草,何緣更知滋味?」易之曰:「須先以酒澆,且圖有滋味。」

詩當作不經人語

盛學士次仲、孔舍人平仲同在館中,雪夜論詩。平仲曰:「當作不經人道語。」曰:「斜拖闕角龍千丈,澹抹腰牆月半稜。」坐客皆稱絕。次仲曰:「句甚佳,惜其未大。」乃曰:「看來天地不知夜,飛入園林總是春。」平仲乃服其工。

嶺外梅花

嶺外梅花與中國異,其花幾類桃花之色,而唇紅香著。東坡詞曰:「玉質那愁瘴霧,冰姿自有仙風。海仙時遣探芳叢,倒挂綠毛幺凰。素面常嫌粉涴,洗妝不退唇紅。高情已逐曉雲空,不與梨花同夢。」魯直詞曰:「天涯也得江南信,梅破知春近。夜闌風細得香遲,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。玉簫弄粉人應妒,飄到眉心住。平生個裏傾盃深,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。」

詩忌深刻

黃魯直使余對句,曰:「呵鏡雲遮月。」對曰:「啼妝露著花。」魯直罪余於詩深刻見骨,不務含蓄。余竟不曉此論,當有知之者耳。

蔡元度生沒高郵

蔡元度焚黃餘杭,舟次泗洲,病亟。僧伽塔吐光射其舟,萬人瞻仰,中有棺呈露。士大夫知元度不起矣,至高郵而沒。元度生於高郵,而沒於此,異事。世言元度蓋僧伽侍者木叉之後身,初以為誕,今乃信然。

是書僧惠洪所編也。洪本筠州彭氏子,祝髮為僧,以詩名聞海內,與蘇、黃為方外交。是書古今傳記與夫騷人墨客多所取用,惜舊本訛繆,且兵火散失之餘,幾不傳於世。本堂家藏善本,與舊本編次大有不同,再加斤正,以繡諸梓,與同志者共之。幸鑒。癸未春孟新刊。